第四十五回(下)
【曾都头遇故金牛寨】
忽听有人喝道:“且慢!”厅里出来一个人,正是刚在管营身后站着的,三步并做两步走来,对军卒道:“他是我相熟,你不用管了,我送他过去吧。”军卒收了手,脸上挤出一丝笑来,应道:“那便有劳小官人了。”去了。
只见那人满面笑容,向着陆青倒身便拜,说道:“自别之后,小弟日夜思念,不想竟在此处遇到恩兄!”
陆青连忙扶起:“快别多礼,都头怎么在这儿?何时又成了这里小官人了?”原来正是去年从金陵回应天途中遇到的,押解银鞘的都头,名叫曾建的。
曾建道:“此事一言难尽!恩兄,咱们换个地方说话,莫在这日头地里晒着。”拉着陆青,走去单身房里坐定。
曾建道:“小弟是开春发落来的,还是为那一宗饷银的事。”
陆青奇道:“出了什么事,难不成,又有贼人打劫么?”曾建叹了口气:“那天路上遭遇匪贼,蒙几位兄长仗义相救,从虎口里夺了回来,还擒获了一个山贼,恩兄可还记得不?”
陆青点头道:“记得。李劲哥射下马来一个贼,可是那个?”
曾建点头,接着道:“那日几位兄长走了,林长官与我,把那贼送去就近的县府羁押,在府衙住了一日,第二天接着走。都以为有这一回,贼们必定不敢再来了,可哪知道,傍晚时分,我们正走着,一队人马从路边杀了出来,这次没有上次人多,却都是骑着马的,个个武艺高强,凶悍的不得了。”
陆青疑道:“难道是来救俘的?”曾建摇头:“不是,俘虏我们放在县府了,并没带着。这伙儿也是来抢银子的,为首有一个使刀的,就是前面那伙贼里的一个,我与他交过手,所以认得。陆兄和蒋兄赶上来时,那人不知怎地不见了,我只当是逃了。这次就是他领着几个人,埋伏在路上,专等我们呢!……冲上来只管厮杀,林解官没来得及跑,就中枪落马了,小弟亏得见机快,侥幸逃得一条性命,却把饷银都给他劫了去……”
“也是怪了,我连夜报了官府,派人追剿,没日没夜查了两个月,一丝影迹也不见!审问先前抓到的那贼,本来中了箭伤,扛不住刑罚,也死了。小弟因为丢了饷银,被上司追责,按律徒配,到处央浼人情,使了不少银钱,才发在这里。一者,这地儿不像别处寒苦,二者这里的管营,实是我嫡亲娘舅。得蒙舅父看觑,小弟如今倒是过的自在快活,只是坏了出身,脸上多了个印记,不知何时才是了局。”
陆青这才明白:“原来如此,怪道方才军头叫你小官人呢。”
曾建欢喜道:“打从相遇,小弟一直心里记挂几位兄长,昨晚无意之间,看新到文书上写着恩兄大名,小弟还想,天下同名同姓的多的是,或是凑巧罢了。心里存了个影儿,今日特到厅上看着,不想,竟真是恩兄!恩兄因了什么,却来在这里?”
陆青呵呵笑了:“我也是时运不济,平白吃了一场人命官司。”将刺配情由说了。
曾建听说他代兄受过,心中甚是敬佩,道:“既来之则安之,恩兄不必焦躁,先耐烦住几日,回头我跟舅父说,你也不要去什么马房了,只与我一般,逍遥度日便了。”
陆青笑道:“别!能在这里遇见都头,我就高兴的很了,哪能再给你添麻烦。我先看这马房的活计好不好干,身上一把力气,就怕没处使!干点儿活,活动活动筋骨反倒好,往后要是不耐烦了,都头再帮我说话也不迟。”
曾建也笑了:“那也成!到时只听恩兄吩咐。今儿见了恩兄,真把小弟高兴坏了,咱们兄弟朝夕一处,日子不知好过多少哩。”
陆青笑说道:“那是,你快别叫什么恩兄了,叫得我浑身都不自在。既是投缘,不如咱俩结交个异姓兄弟,你看怎样?”
曾建喜道:“小弟求之不得,只是陆兄于我有救命之恩,如此论,却是小弟有僭了。”
二人序齿,曾建比陆青大三岁,陆青便称呼曾建哥哥,曾建却喊陆青做二哥。
两人收拾了陆青随身行李,一块走来马房。原来这里平时养护着百十匹军马,是供牛头镇驻扎军队驰用的,这些马匹或因有些毛病,或是要修蹄打掌,或只是闲散,送来牢城营休养照料。间或一段时日,便有军健来回取送。马圈马棚相连成一片,另一边是一排简陋房屋,住着两个看守军健,十几个干活儿的囚徒,内中有一个姓张的老头,也是配军,因他懂些医术,发在这里权当兽医。
那两个看守军健,看见曾建陪着陆青一同走来,言语上就客气了几分,安排陆青住到一间房舍里,同屋早先还住着一个囚徒,三十岁上下,身材瘦削,生的精眉细眼,陆青乍一看,不由想起从前船上二嘎子来。这人姓侯,本名没人理会,因他瘦,模样又略有些猥琐,大伙都叫他侯子。
曾建看着他住下,有事回去了。这厢陆青拿出二两银子来,两个看守排军各送了一两,二人喜的要不得,只随着曾建,管陆青叫二哥,吩咐侯子道:“好生服侍陆二哥,必有你的好处!”
那侯子起初还看陆青新来的,想压他一头。见这情形,便改了主意,卖好巴结,溜须拍马,把营中一应人事情形赶着告诉陆青。
次日早,陆青起来,看众人担水的担水,劈柴的劈柴,都在那里做生活。忽然瞥见那边地上铺着一领破烂草席,席子上直挺挺躺着一个人,好像没活气儿了,吓了一跳。想起昨晚听侯子说,有个配军前日给马修掌,一时大意,被马踢了一脚,撂倒了,兽医张老儿给吃了些药,不见好,快不行了。心道:“八成就是那人,死了?”
果见一个军健走来,招呼两个囚徒,把尸首搁在担架上擡走了。侯子和陆青都在后面瞅着,侯子连连摇头,咂嘴咂舌叹道:“这个刘头儿,上个月还跟我说,等明年时候满了,回家娶老婆生娃!谁曾想,却是这么个收梢。”
陆青望着担架远去,心中忽然涌出一丝悲凉,自思道:“要是我遇到这事怎办?要是一辈子没出去机会,难不成,就在这里结果了?”又记起蒋铭说,早晚寻人情保他出来的话。想到还有家人亲友,一定会给自己想法子,方觉心安了些。
自此就在马房干活,每天喂马,扫马圈,打马掌,刷洗马匹,去草料场拉草料,有时还出营寨,到外头山地放马去。他本来就喜爱骏马,懂得马性,加上精力旺盛,干活儿不惜力,不消几日,就将所有马匹都熟悉了,有几匹性子烈的,只他能降的住。
他刚来时,身上还剩下七八十两银子,怕丢了,把五十两拿给曾建放着。又拿出几两,托差拨给分管节级送常例,打点各处牌头、管事儿的。此外,时常拿出几个钱来,央看守军健到镇上买些酒肉,大伙儿一起吃喝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