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八回(下)
【数从头皆故家子弟】
却说次日早,云贞陪着姑母,两人立在院里荼靡架下,看那架上花朵。忽然丫头来报说:“二门外传话,说老爷请表姑娘去瞧个病人。”云珩疑道:“怎么又找她,又是哪个病了?”丫头回:“说还是昨日的病人,现下有人在二门外候着,要接表姑娘去哩。”
云珩道:“昨日的话,你都与你姑丈说清楚了吧?”云贞:“都说了。或是有别的事,我去看看,姑母不必担心。”
依旧带上桂枝,出了二门,却是一个老家人带领,往西绕过群房,见房山对面院墙上开了两扇小门,打开门走出去,隔壁又是个院子,沿着墙边石子路往北走,过了一带紫竹墙,绕到前头,只见一个小院,前面一处太湖石景,侧边花竹掩映,三间正房,明堂门头上面悬着一个乌金笺匾,上书两个浅金大字:逊斋。
李孚和姜蒙方都立在门前阶下,旁边家人端着托盘,盘上搁着一碗汤药。
见云贞来了,李孚说道:“贞儿,大师父不愿意服药,你去劝劝,老人家固执,你耐心些,他也说了想见你。”
云贞应喏了,便让桂枝接了托盘汤药。主仆两个进房,旁人都没跟进来。
进明间不见人,往里走入,只见是个宽敞房间,陈设桌椅几案、笔墨纸砚。靠墙安放一张拔步大床。觉空在床沿上坐着,见她说道:“云丫头来了!”云贞上前道个万福:“大师父好。”
觉空见桂枝端着茶盘,苦笑了一下,道:“都这时候了,我喝它做什么!”忽然虚咳了两声,云贞忙上前给他拍抚胸背,觉空止住了咳,扬手道:“我没事儿,”指面前椅子,“丫头坐吧。”
云贞依言坐下,擡眼只见对面壁上并排挂着两张画像:一张是坐像,画中是个四五十岁男子,面如满月,俊眉修目,头戴九龙珠冠,身穿大红蟒袍,腰间玉带,端正坐在椅上。另一张是立像,那人也是四五十岁,穿着绛紫色战袍,形容甚是冷峻。云贞打眼一看,觉得这穿战袍的人似乎在哪里见过,仔细端详,越看越像是蒋钰,年纪却大了许多。
觉空道:“这两张画像你以前见过么?”云贞摇了摇头。觉空道:“那你猜猜,这两个是什么人。”云贞道:“小女猜不出。看这张打扮,这人不是皇帝,也是王室贵胄,旁边这个,倒像是一位将军。”
觉空面上露出一丝苦笑,问:“云家祖上的旧事,你听人说过么?”
云贞一怔,又摇了摇头。她自幼离开本家,对于云氏家族所知甚少,想起来也觉遗憾。此刻觉得面前老人慈和亲切,就像自家长辈一般,便道:“外公和舅舅从不与说我从前的事,就是我父亲母亲的事,我也知道的甚少。大师父一定知道很多往事,能给小女讲一讲么?”
觉空嘴角又略过一丝苦笑,沉吟良久,长吁了一口气说:“看来周老先生是不愿你知道这些事,才不与你说,老和尚要是与你说了,岂不是和尚多事了么?”
云贞问:“您老人家,见过我祖父么?”
觉空就笑了:“何止见过。当年我与你祖父云重同殿为臣,虽然我是武官,他是文官,我俩却是好友,甚是说的来。只是……”又看看墙上画像:“只是那时我们做的官,却不是赵宋的官。”
云贞想了想,道:“那就是南唐的官了?”觉空点了点头,“嗯”了一声,望着半空出神,似乎在想什么。云贞看他沉思,不敢打扰。
只听觉空自语说道:“我还记得那年秋天,赵宋兵围金陵,昼夜攻城,城内米粮匮乏,死者不可胜数……国主无奈,再次派遣徐铉北上求和,没人敢随同前去,是我和你祖父扮作随从,一起去的…徐相在宋庭上卑躬屈膝,好言说尽,再三请求退兵,那赵匡胤只是不许,徐相一时情急,竟昏倒在朝堂之上……”
停顿了一会儿,接着道:“彼时你祖父正在阶下,上前搀扶,直问赵大官:‘江南何罪?我主以臣子礼相待多年,不曾过犯,为何只恁逼迫不休!’就是那时,赵匡胤说的那句千古名言:‘卧榻之侧,岂容他人鼾睡!’强贼如此蛮横,到头来,也顾不得假装仁义了,呵呵,呵呵……”连笑了两声:“只恨我不在当场,不能血溅三尺,与强贼同归于尽!”
说到此,忽然语声发颤,神情激愤,仿佛又回到当时无可奈何、痛心疾首之际,不由又是一阵剧烈咳嗽,胸腔发出空洞的声响。
云贞连忙上前拍抚老人后背,劝慰道:“大师父身子要紧,且莫动怒。”待他平息了些:“大师父还是先把药服了,好些再说吧。”
桂枝一直在门边站着,听见走了来,轻声问:“姑娘,这药都冷了,还能喝么?”
云贞:“我倒忘了!这药须得热了才能喝。”桂枝道:“姑娘莫急,我这就去叫人去热热。”托着茶盘出去了。
觉空道:“丫头,我没事儿。”缓了一缓,又苦笑说:“可笑我还以为自己看破了,说起来还是这般……”
云贞默然不语,似乎感受他心中惨伤,也自心酸酸的,几乎流下泪来。
觉空默然良久,喃喃吟诵道:“四十年来家国,三千里地山河……后来宋军大举攻城,城破了,死的死,降的降,主上成了阶下囚,徐老先生也归了赵宋。宋庭几番召你祖父入朝为官,都被他拒绝了,携着一家老小回了芜湖……”望空叹息了一声:“如今又是几十年过去,老的死了,新人还有多少记得这些?往事已矣,都付与尘烟罢了!”
忽然望着云贞问:“丫头,你说,这恩恩怨怨,一代一代,人是该忘了它,只看眼前,还是应该奋起复仇,洗雪前耻?”
云贞不知如何回答,半晌方说:“贞儿不知道。”
觉空停了片刻,又道:“那你说,譬如你遇到一个病患,问起来,却是祖辈仇家的后人,你该不该救他?”
云贞想了又想,心中难过,答道:“我也不知怎么办才好……只是,外公当初教贞儿学医曾说过,面对病患时,贞儿只是个医者,仅此而已。”
觉空思忖片刻,连连颔首,轻叹道:“看来,我还是不够通透,所以不能悟道。周老先生是道门中人,不沾惹这些是非恩怨,今日是和尚不对了,不该问你这些话,难为你一个娃娃。”
停了一会儿,又叹了一口气。自语道:“和尚在佛门浸润多年,虽然放不下,却偏生出一念之仁。俗语说城门失火,殃及池鱼。彼时天下大乱,刀兵四起,泥沙俱下,玉石皆焚。多少无辜本是不相干的,只因两方争权夺利,任是奇伟之人,珍稀之物,触着碰着也遭灰飞烟灭,岂不令人痛心……”
云贞无言以对,只是静静立着。看老人平复了,望着墙上画像问:“大师父,这画上的两个人都是谁,您知道么?”
觉空也看画像,虚笑一声:“都是老夫故人,早都作古了,还挂着他做什么?活着的只须活好当下,该忘就忘了吧!”顿了一顿,又道:“丫头知道么,老夫这辈子,听过最使人难过的一句话是什么?”
不等云贞答话,望着那画像自语道:“就是人常用来劝说未亡者的那句话:‘死的便死了,活着的,还须好好地活!’”
他语声平淡,云贞听在耳中,却似有无尽的惨伤,心中触动,深感人生其实无奈,莫名一阵悲恸,簇地淌下泪来。
这时桂枝托着盘走进来:“姑娘,药热好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