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二章(1 / 2)

第二十二章

堂内片刻寂静。

瓜子壳落地的声音清脆可听。

沈夫人帕子捂嘴咳嗽一声。嗔怪。“你这孩子, 这是怎么了……大白天净说胡话。”

沈灵姝泪眼汪汪:“我要成亲,阿娘!再迟就完了!”

婶嫂们回神过来,笑做一团。

沈夫人也是哭笑不得。“是是是, 及笄礼之后来提亲的小郎君那么多, 还不是通通让你赶出去了。现在这么知道急?上哪给你找郎君成亲?”

三婶把手中瓜子壳扫到盘子上, “灵姝啊, 给三婶婶说说, 是遇见了什么把你刺激的……”

“是啊, 灵姝, 好端端得怎么想成亲了?”

“灵姝你要成亲了, 可就是外家人喽。”

“见不到你阿娘阿耶喽……”

“呜呜我不要。”沈灵姝俯抱住沈夫人的肩,“呜呜阿娘,灵姝才不要离开你……”

这么一会说此一会说彼,把婶嫂们逗笑得更加合不拢嘴。沈夫人无奈, 闻到了沈灵姝身上的甜酒味。知道人是小酌了几杯,这才说上了胡话吧。遂嘱咐了婢女将人带回房中休歇。

沈夫人又寻了春桃过来询问。春桃也是一头雾水, 只说娘子在林府和林小娘子吃了点甜酒闲聊几句, 便赶着要回来了。

林府?林府能受什么刺激?莫不是君琢那孩子要成亲了?沈夫人一向看好两人, 但自家娘子, 怎么打探也探不出对君琢那孩子有其他意思。每次提, 每次都跟在说怀安、嘉舟一样, 没两样。

要不是她教导着要在人名字后, 加上“哥哥”两个字。才不显生疏无礼。

自家娘子怕还是像儿时一样, 一口“君琢”、“君琢”无礼地喊。

沈夫人摇摇头。

进了正堂来, 妯娌们还在堂内闲聊。

林氏:“伯母, 灵姝怎么了?”

三婶面露惆怅:“灵姝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喽,以后这里可就要冷清得多了……”

二婶道:“灵姝莫不是被之前王家的提亲给吓着了?”

林氏叹气:“怕是偷听了她阿耶叔兄们聊朝政事, 吓住了。”

“一个王家,一个东宫……都不是省油的。”

“咱们家娘子不比外头,咱们自有富贵,没理由让大娘嫁那些乱七八糟的门户受罪。”

“可不是,富贵再大,也比不上一家平安和和美美……”

妯娌一聊起大娘的婚事。

沈夫人忧心了。大娘的婚事确实该提上了,也不知下次还会被哪些乱七八糟的门户盯上。若是这样,还不如让灵儿寻个自己喜欢的姻缘,早点嫁了……

沈夫人幽幽叹了声气,望着外头檐瓦下的雪。等家主回来,再商量商量。

*

沈灵姝酒量向来好。两盏小酒并没有醉,但是困乏了些。

听着婶嫂们的话,回房一歇,悲从中来。迷糊睡去,竟又梦回了上辈子。冷宫中她逗着笼中雀,板着脸的宫婢侍在两旁,新找来的小话本被太后没收,苛责她不务正事,懒怠后宫。

夜晚皇上伏在她身上,春潮起伏涌动,汗珠从人冷戾的眉骨滑落,落在沈灵姝唇瓣。

微微咸涩。

今夜不知是第几次,沈灵姝小声啜泣:她困得擡不起一只胳膊,皇上却不让她歇片刻,本来今夜没有小话本看就伤心……

人不解,吻掉沈灵姝脸上的泪珠,以是御案坚硬,遂抱人于卧榻继续。

“……”

皇上来了,又走了。

宫婢告密了她偷偷藏起来的小话本,太后沉着脸拿出了佛经要她抄写个三天三夜……

沈灵姝猛一惊醒。

汗水浸润了白色里衣。胳膊更因睡卧时压着,传来酥酥麻麻的酸痛,仿佛刚抄完厚厚一本佛经!

这种狗都不过的日子,绝对不能再来一次!

沈灵姝一觉睡醒,才发现外头日头已落。

灰色羽毛的鸽子在窗檐下的笼子吃着米粒。

*

卫曜升任了金吾卫。撇开自己的忧愁,这么一事,定是值得庆贺的。

宵禁后。

沈灵姝和人见面,第一时间就道上了恭喜。

卫曜并不意外人知晓。应了。

既然是庆贺,怎么会少得了请客。

沈灵姝拽着人要去酒肆茶楼给人庆贺。

路过了沈灵姝经常进出的楚馆,卫曜改被拽为拽,提握着沈灵姝的手腕,大步流星将人拉走。

沈灵姝摸摸鼻子。“……”

有些可惜。

吃酒听戏,人间乐事。

不会享受的家伙。

卫曜选了间清雅的酒阁。

要了间暖间。

煮酒炉上沸腾,小菜逐渐上齐,伙计离开后,暖阁中只剩下两人。

从暖间窗棱往外看。

外头细雪纷飞。夜色中格外清晰。

沈灵姝扬起笑容。“来来来,别客气,这顿饭我请了。裴小公子高升……”以后可不能忘了我。这话在沈灵姝嘴边一绕。“……以后可要记住咱们的同……墙之谊。”

千万别恩将仇报!

卫曜只擡眼扫了女娘一眼,端茶轻抿。

甜酒微微辛辣。

沈灵姝吃了两盏,才发现对面的人,一滴为沾。甚至饮的是茶。

“你怎么不吃酒?”

沈灵姝放下了自己的酒盅,好奇。

“同是饮子,是茶是酒,无差。”

“你该不会……不能喝吧?”沈灵姝窃笑。

在卫曜掀开薄薄眼皮扫来,立马止住偷笑。

暖阁中有些窄小。

沈灵姝甜酒喝得晕晃,遂四肢并爬到人身边。“你怎么不吃酒?今天是给你庆贺,光我一个人吃酒没意思。来嘛,我给你斟满。”

卫曜眸子垂敛。

女娘甜生生地笑。

卫曜遂低头,轻抿了口甜酒。

而卫曜饮一口,沈灵姝则饮了一盏。到最后,似是不胜酒力的小女娘几乎半躺茶阁上,仰着脑袋,脸蛋红润,盈晃晃的眸子眨巴着,抱着酒盏,盯着暖阁的梁木。挥斥方遒。嘴边念叨着什么。

谁家女娘会吃酒吃到睡暖阁地上。

成何规矩。

卫曜微蹙眉,“坐起来说话。”

卫曜的声不大。

但被凶了的沈灵姝还是哼了声,抱着酒盏爬起来,但因爬得急,没等彻底爬起,脚下就是一滑,重重往前摔卫曜身上。

女娘身上的甜酒味和梅花香,萦鼻皆是。

卫曜眉皱得更紧,但还是眼疾手快将人扶住。

卫曜的手停留在沈灵姝盈盈一握的腰肢。微顿。

但沈灵姝额头还是磕撞到了卫曜的下巴,

一下滑落在人怀中。

“你怎么……”沈灵姝被磕疼了额,新仇旧恨涌上心头,眸中盈满了眼泪,吸了吸鼻子,“你怎么恩将仇报呜呜呜,我明明是好心要给你庆祝……嗝……呜……”

梦里的也是,自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呜呜。

卫曜一顿。手脚几分无措,擡手给人擦泪。

沈灵姝一吸鼻子,干脆整个脸都埋进了人胸膛中。眼泪全数沾人衣裳上。

卫曜抚额,擡至半空的手蜷缩回,目光转至窗外看景。由着人胡闹耍性子。

半会。不见怀中人动静。

垂眸一看。

竟是含着眼泪睡熟了过去。

卫曜:“……”

两人本打算,先简单庆贺后再去听热闹。

但沈灵姝吃酒上头了。

卫曜本以为人酒量不错,便遂着人点了两壶酒。结果人一两盏就倒。

就这么点酒量。

竟然还敢跑去楚馆看别的郎君吃酒!

卫曜背着人,眼眸更加深。

坊内人行渐少。

偶尔有附近楚馆秦楼的调笑之声飘过来。

夜色之下,细雪竟然有下大的趋势。

女娘软软地倚贴在自己身上,身上暖乎乎,酒香和着独属人的花香,胳膊圈抱着卫曜的脖子,脑袋靠在人的肩膀上,香香软软的嘴巴一张一合,含糊不清地说着话。

不知是醒着还是梦呓。

“呜……你升官了,以后就没有人带我听热闹了,阿耶把树都砍了,墙太高了我爬不上去呜呜……”

“狗洞,呜呜狗洞你还给填了……”

卫曜:“……”

“你一个女娘,宵禁后就不该出门。”卫曜淡淡补上一句。

“胡说!”卫曜背上的小女娘一挣扎,原来是醒着,“你比我阿耶还顽固……嗝……不化,谁说女娘就要在阁楼中关着,呜呜你关了我那么久,不同我讲话还尽欺负我,还让人收我的话本子,你现在还要关着我……”

小女娘声泪控诉着,趴回了卫曜的肩膀上重新嚎啕。

卫曜能感觉有水珠滴落在自己脖子上。只是不知是小女娘的泪珠还是口水。

卫曜沉默了会。

小女娘絮絮叨叨说了一堆。胡话七七八八。最后竟然上嘴咬了卫曜的耳朵一口。“我不同你好了……我要找别人去,他们不关着我,也不会不理我……”

卫曜:“……”

卫曜无奈叹了声气,将人往上提了提。“我何时关你了?”

小女娘把眼泪往人肩膀上一抹。“……我、我没有做坏事,我待你也不薄,你现在升官了,以后成大官了,可不能恩将仇报……”

卫曜:“你觉得我会当大官?”

沈灵姝吸着鼻子。“……何止是大官。”

哼哼,让那些嘲笑皇上的人都懊悔去吧。

“你去宫中任职了,万事皆要小心,伴君如伴虎,你别摸了老虎尾巴触霉头了……”

卫曜眼神柔和,弯了弯唇。

沈灵姝一边说一边哭,半路上又哭睡了过去。

卫曜能敏锐察觉今夜小娘子的情绪不对劲。以是自己以后到宫中,与人聚少离多,心中不舍。

将人送回了房。

轻手轻脚放于卧榻上。

女娘纤细浓密长睫遮垂着眼,因刚哭过一场,还湿漉漉挂着泪珠。

如玉脸蛋,两颊是饮酒后的绯红,白里透红,似春雨淋刷下脆生生的桃。

唇瓣红润饱满,似梦着不高兴的东西,微微噘着。

卫曜停在人榻前看了许久。

片刻。

俯下身,伸了手掀过旁边的被衾,给人盖上。

睡着的人安分乖巧。

卫曜替人盖被子的手,不知觉,摸上了人的眉。

拇指抚挪掉人眼睫垂下的泪珠。小女娘的脸蛋就那么一点,温热热,湿漉漉。

“……呜呜你恩将仇报。”睡梦中的人还在喃喃。

卫曜轻弯了唇。

夜能视物的眼眸,黑沉沉的,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深深情愫。

蜻蜓点水。

窗扇由夜风拂动。

屋内复归宁静。

卫曜已经离去。

而人离去片刻。

沈灵姝诈尸一般坐起。蓬头凌乱,被子从身上滑下。

沈灵姝的酒量一向好。只不过容易上脸。今日情绪又复杂,多喝了几盏,宣泄一般哭累后就小盹了会。但卫曜送自己回来包括把自己抱上床,她还是能记得清楚的……

沈灵姝愣愣,擡手摸上了自己的唇。

……刚刚那是什么?

卫曜偷亲了她??

呜呜混蛋,不是说好不能恩将仇报吗!

现在就敢偷亲她,以后再升官,八擡大轿都会直接擡进她们沈府了吧!

沈灵姝不知是羞还是怒,握拳捶打了几下被子,裹紧了小被子,翻身睡。

没睡着。

入睡前,又偷偷摸了摸自己的嘴巴。而后猛摇摇头。

登徒子!怎么能趁人不备随便就亲了她呢!

*

沈灵姝一夜醒来,眼下顶着两团乌青。

春桃替人梳妆。“娘子,为何你突然就想要成亲?

沈灵姝:“为了拯救自己于往后的水火之中。”

“什么?”

春桃没听明白。娘子最近说的话,怎么都古里古怪的?

“没什么……”沈灵姝望着铜镜轻叹气,怪只能怪自己又招惹上人,卫曜现在对自己喜欢得紧,没想到十六岁的皇上还挺纯情……

“娘子,仆以为林大公子就不错……优雅端正,脾性温润,还和娘子一起长大,过日子定不会差……”

“什么过日子?君琢哥哥是兄长,能和兄长一起过日子么?”

春桃给娘子的云髻簪上了蝴蝶簪。幽幽叹口气。“娘子,那是林小娘子的兄长,又不是娘子的亲兄长。”娘子还真不开窍呀……

沈灵姝摇摇头:“不成。”

就因为是君熙的亲兄长,她更不能耽搁了君琢哥哥的婚事。

沈灵姝说物色郎君,卯时跑马回来,午时便戴着帷帽去寻君熙出主意。

林府上次大婚宴请还存着长安各世家的名册子。林君熙执拗不过沈灵姝,差婢仆找了出来。

长安能叫得出名的世家郎君,沈灵姝基本都认识。

林君熙替着自家兄长可惜,沈灵姝每念一个名字,林君熙便能挑出该郎君的欠佳之处。

“刘家大郎……”

“不成,朽木迂腐。”

“盛家郎君……”

“屋内一窝妾婢。”

“叶家……”

“打肿脸充胖子。”

……

“方家大公子……”沈灵姝故意在这个名字上停了半晌,“芝兰玉树,端正守礼……”

林君熙轻咳了一声。“方家跟王家可是沾亲带故的关系……”

沈灵姝偷笑,指尖一转,“也是。”

带到了下一行名上来。

就这么选了半柱香。

“好了,全长安的好郎君都死光了。”沈灵姝也没耐心一个个挑下去,翻选了几页后,名册子往案上一搁置,心思又到了听戏耍乐去了。

林君熙还想给自己的兄长争取一把。吹吹耳旁风。“说不定好郎君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。小娘子往周边寻寻,说不定你一擡眼……”

沈灵姝一擡眼。

亭阁下的花林假山处,一抹青蓝袖袍人的正好出现。

是林君熙的表哥,江明越。

江明越恰好路过,转头看见亭阁中的两人,温笑冲着亭阁方向微颔首。离开。

沈灵姝杏眸一转,询问。“君熙,你这个表哥,是江南人士么?”

“自然。”林君熙捧着汤婆子道,“实话说,我表哥是因为不务正业,才被我姨母赶来长安念学呢。”

沈灵姝摩挲着下巴,“那么说,以后也会回江南去喽?”

“不出意外便是了。”家大业大,又是独子,自得回去继承。

沈灵姝望着花林,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。

林君熙多么熟悉自己的闺友。“你……你该不会是打他的主意吧?”

“我表哥……可不是良人啊。”林君熙没想要揭短的,但是眼看着自己好友入坑,这可不成。“他别瞧着他模样俊,在江南吃喝玩赌样样沾,也就是被我姨母规训,断了私房钱,赶来长安交给我二叔管,才收敛了几分性子。”

沈灵姝这才想起:林君熙的二叔林祭酒,就是国子监的主管官。怀安就是在国子监下设的太学念书。

沈灵姝又问:“人的品性如何?”

“性子是不坏。但你可别被表象所诓了。”林君熙还是不放心提醒。他这个表哥,聪明归聪明,但总不用在正道上。被姨母总拿兄长做表率,学起兄长来竟也有模有样。连二叔都能被诓骗了去。但也只是学给长辈瞧的而已。“我表哥,见赌走不动道,樗蒲双陆①,击鞠木射,若与他成亲了,定是日日不着家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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