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六回(下)
【渡大江罕见鹰唳天】
因早上出发的迟,到渡口已是黄昏时分。恰好有一艘渡船,原被人约下,那人有事又不走了。一说即合,就将行李搬上船,打发车子去了。众人客栈里歇了一晚,次日一早,将两匹马也拉到船上,扬帆起航。
船离岸渐行渐远,行到午时,四面看不见岸头,唯见江流滚滚,浩渺无垠。云桂两个出舱来,立在船头之上,望着那江水浩浩汤汤,无边无际,云贞不由生起身世苍茫之感。又想起那年八月间,夤夜在江边赏月,同是一条大江,彼时波平如镜,此时却是莽荡横流……只觉得恍如隔世,人间缘分直似梦幻一般,火石电光稍纵即逝,再不可回……
正自感喟,不知何时孟起走过来,站在身后,桂枝便悄悄回舱中去了。云贞回头看见表哥,笑了一笑。孟起走上前与她并肩而立,望着江水良久,轻声问:“表妹想什么呢?”
云贞顿了一顿,答道:“我在想……人生天地之间实是渺小,太过微不足道了。”
孟起默然了半晌,感叹道:“似这般江流东去亘古不变,千百年来,也不知多少英雄豪杰,多情儿女,像我们现在这般横渡大江,心生感喟……”
云贞听闻这话,与赏月那日蒋铭说的意思相近,不觉心中一动。她早知表哥对己有爱慕之情,只是孟起一向守礼,言谈举动从不逾越分毫。故此虽对他并无儿女私情,每每想起,心中不免也有暖意。一时不知说什么好,默然无话。
只听孟起又说:“天下山水皆是一体相连。不但南北如此,古今也是一样。所以我想,不管你牵挂的人在何方,或者已经不在了,一旦望着江流想起,也等于是在一处,倒不必为见不着面而伤心难过了。”
云贞听了这一番话,益发默默无言。忽听得头顶上方几声啸叫,二人仰头看去,望见空中不知何时飞来几只苍鹰,挟着江风展翼翺翔,盘旋鸣叫,忽尔低飞,在半空掠过,忽尔振翅钻入云端,几不可见。
此时仲春天气,江上风虽不甚大,也吹的船帆猎猎作响,鹰飞唳天,看得人襟怀荡轶,豪情顿生。孟起望着多时,不觉慨叹道:“真好气概!”略思忖,口占一词《临江仙》,道是:
骄阳凛照东流水,飞鸢啸唳长空。凌霄何惧羿雕弓。行云凭袂卷,猎猎一天风。
唯念当年关塞曲,古今豪兴谁同。且将怀抱散苍穹。得失随尔去,成败亦英雄。
船在江上行了一整日,到对岸时天色已晚,夜幕沉沉。就在码头客栈歇了一夜,次日又雇一辆车子。晓行夜宿,走了数日,来到庐州城。
一径来到守备府门前。孟起相扶云贞下车,带着桂枝,走入自家院里来。李家院落颇为整肃,来往家人仆役俱各敛声静气,敛目低眉,见了一行人经过,皆躬身闪在道旁。
不一时来在上房院里,只见数间正房,两边耳房厢房高低错落,曲廊边一架荼靡,枝叶繁茂,庭中生着一棵高大的木兰树,正开着一树莹白如玉的花朵。
孟起引着进了明间,微笑道:“委屈表妹先在这里坐坐,我进去与母亲说。”云贞就在椅上坐下来,孟起进里去了。
彼时屋里静悄悄的,门口立着一个丫鬟。桂枝在云贞身旁站着,俩人互看了一看,都不好说什么。正这时,只见外面款款走来一个妇人,三四十岁光景,身穿松绿袄子,品红绣缎裙,描眉画眼,施着脂粉,打扮得乔模乔样。
妇人向那丫鬟道:“珊瑚!烦你进去通报一声儿,就说我来给太太请安,不知太太身子好些了没,前日寅哥儿叫人从兖州捎来的吊钟柿饼,我拿来给太太尝尝。”
那叫珊瑚的丫鬟答应一声,进里屋去了,妇人看见云贞,上上下下打量她。须臾珊瑚回来,向妇人说道:“太太说今儿好些,请姨娘回吧,大公子也在里面呢。柿饼这屋也有,请姨娘留着自家吃吧。”
妇人闻言在原地呆了一呆,脸上现出不忿之色,“哼”了一声,把手里汗巾儿一甩,扭身就走出去,她身后还跟着个提纸包的丫头,躲闪不及,险些撞上。妇人气哼哼说了句:“回吧!”二人去了。
少顷,忽见从里出来一个年轻女子,二十来岁模样,生得温婉端秀。向云贞含笑道:“这是云妹妹吧,母亲请妹妹进来相见。”
云贞忙站起身来,不知是谁不好称呼,就见孟起也掀帘子出来了,笑说道:“这是我屋里你表嫂。”云贞便知来人是李孟起的妻子秦氏,彼此招呼,一同入里屋来。原来里面还有一个宽阔隔间,安放着橱柜炉鼎,待茶的桌椅,四壁悬挂字画,古筝,宝剑等物。再往里才是云珩的卧房。
秦氏打帘子,云贞进门,只见屋内屏帐柜几,锦褥雕床,铺设十分富丽,地上立着两三个丫鬟。一个中年妇人正从床上下来,打量云贞,唤了一声:“贞儿”。
云贞一看面目,就知道是姑母了,忙走近前叫了声:“姑妈”,敛衽才要拜下去,却被云珩一把拉住了,颤声唤道:“贞儿,你就是我的贞儿…”一边说着,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。云贞到了这时,亦不免悲从中来,与姑母抱在一处,流下泪来。
云娘子哭的站立不住,秦氏在旁扶着,坐在床沿上。姑侄俩手拉着手,相对流泪。孟起劝道:“母亲别难过了,妹妹来是欢喜的事儿,如何又哭?当心哭坏了身子。”
云贞闻言忙止了泪水,又替姑母拭泪。丫头端水来,二人洗了脸,云贞这才整衣拜见了。
坐一处说话,云珩便问她从哪里过来,路上走了几天,又问在应天几时出来的……正说着,那边秦氏亲自摆放桌儿,奉茶上来,笑说道:“妹妹一路辛苦,快吃口茶吧。”
云珩笑道:“可不是,你一路上累的,我只顾拉住你说话。”云贞含笑道:“我没事,路上行走惯了,见到姑妈我也欢喜的很呢。”秦氏在旁笑说道:“一看贞妹妹就是母亲嫡亲的侄女,生的恁相像。”
云珩和云贞不由对看了一看,都笑了。云珩道:“人说养女随姑,说的可是,你这面目生的一点儿都不像你妈妈,倒像我了。可是细看风度神态,还是太公带出来的女孩儿,还是有你妈妈的影儿,错不了的。”
秦氏道:“我那时年纪小,还记得当年周大娘子,那气度就像画里的神仙一般,如今贞妹妹也是这等超逸不俗。”
云珩疑道:“你什么时候见过周娘子?莫不糊涂了?”秦氏陪笑道:“母亲忘了,那年我才八岁,随母亲去过一趟芜湖。不但见了周娘子,还见过贞妹妹呢,那时妹妹也就三四岁样子,还是个小娃娃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