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九回(上)
【临归路遑论是非】
上回说到姜蒙方突然发话,李孚和觉空俱都一怔。觉空冷笑道:“怎么,姜先生的意思,是要留下老夫这条性命么?”
姜蒙方顿了一顿,忽然站起身来,对着觉空做了个深揖,说道:“大师父哪里话!学生算什么人,敢自不量力!这是李爷府上,李爷就是要了学生的性命,也不能对大师父无礼。只是,大师父若去了,不免叫晚辈们朝夕牵挂,寝食难安。依学生愚见,不如请大师父留在李爷府中,闭关清修,颐养天年,至于外面的事,您老人家就不必操心了!如此岂不两全其美?”
那觉空隐居宝华寺二十余年,起初只为避祸,并非真心向佛,后来浸淫经书,善根发动,生起一念慈心,才来劝说李孚,其实没有真的悟道,性情更是未改。方才与云贞谈话,把旧事都勾起来,心绪翻腾,愤恨依旧。听姜蒙方这么说,意思不让他出这个门了,就把从前倔强脾气上来了,冷冷地道:“要是老夫不依你说,一定要走呢?”
姜蒙方笑道:“大师父一定要走,学生又有什么法子?难道学生这么做,是为了自己么?佛说万法皆空,一切平等,此地彼地又有什么差别?你老人家是明白人,何必临了临了,要让晚辈们不放心呢?”
他这句话带笑说的,又似合情合理,觉空竟一时语塞。
李孚心下赞同姜蒙方,早在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圈,想着和尚到底是走还是留:要是走了,不放心他再见旁人,要是留下,又怕他跟孟起说些不该说的,委实难决。后来又想:老和尚没几天活头了,还是留在眼皮底下放心,就是孟起回来,先瞒住他也罢了。
便向觉空关切说道:“姜先生也是好意,大师父别误会。您现下身子虚弱,回去的话路途颠簸,我也实在是不放心。若是大师父在寺里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,不如交由李孚去办。孟起这两天也该回来了,孩子一直惦念您老人家,不让他与您老人家见个面,日后知道了,他心里过不去,也要与我厮闹。您老人家且在这里将养几日,身子好些,我再派人送您回东岭山去。要是您想见什么人,就去接了来,也是易事。”
觉空被他俩话头堵住,满腔怒气,一时却不好发作。默然了半晌。
只听姜蒙方呵呵笑了,说道:“大师父放心不下的,想必也没别人,只有寿州李悃了,他是大师父抚养长大的,想必早去寺里探望过,该说的话,您老人家早都与他说过了吧?!”
觉空心内一惊,蓦地望了他一眼,顿了顿,冷笑道:“姜先生真是神人,什么都知道了!”说毕,不觉向李孚看了一眼。
姜蒙方笑说道:“大师父误会了!这件事并不是李爷告诉学生的。学生在秦爷府上那么多年,凡事经手多少?知道这事又有什么稀奇!”
觉空闻言不觉呆了一呆,随即自笑两声,颓然道:“姜先生说的有理,果真是‘人之视己,如见肺肝然’也!老夫昏聩至此,尚不自知,殊为可笑了!”
转向李孚惨然说道:“存忠我也不想见他了,如今我是个无用之人,见他又有何益?存忠为人忠直,只是性子太过耿介……往后,托庇你好生看顾他吧。”
李孚道:“大师父放心,存忠与李孚世交生死,胜过至亲骨肉,何须多言!”
姜蒙方笑道:“学生还听说了一事,却不知是真是假。听说李悃早年在京城,也曾娶妻生子。如今把老婆孩子都在某地藏匿下了,只他一个人到了寿州,瞒的世人不知。大师父与他情同父子,可知实情么?”
他此话一出,李孚和觉空都是一惊。李孚诧异道:“有这等事,先生哪里得来消息?”
姜蒙方道:“学生也是在京时听的传言,朦朦胧胧,不知真假,更不知他家眷何处安身,所以没敢跟李爷说。现下大师父在,正好请问大师父,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?”
觉空先是惊异,继而默然不语,半日摇头道:“老夫不知此事,多半是空xue来风,如若是真,这么大的事,他纵瞒着别人,应该也不会瞒着老夫!”
姜蒙方冷笑一声道:“那也未必!似学生和李爷这等一心一意,不留退路,至死不变的,能有几个?如今风云莫测前程未卜,李悃留一招后手也在情理之中,大师父说,是也不是?”
觉空听他提到李悃时,就知道李孚断然不会放自己去了。原来李悃就是李存忠,本是南唐李景达(李璟之弟,李煜之叔)一支后人,南唐国破时,李存忠年纪尚幼,父兄尽皆战死,觉空将他一人带走,抚育成人。上次东岭山相会,李存忠告诉觉空,自己已有妻儿,并访查到当年哥哥遗下幼子,业已长大成人。自己已将妻儿与侄儿秘密安置在一处。将来万一事败,灾祸临身,也不至于连累了他们。
如此这般,觉空忽听姜蒙方说起此事,心中惊骇,只得推作不知。笑道:“要是真如姜先生所说,倒是老夫意外之喜。存忠是皇家支脉,上次见着,我还劝他退隐江湖,娶妻生子,好歹给景达公留个后,纵然不能承祀宗庙,也不至断了血脉。他却不肯依我,教我痛骂了一场。要是确有其事,可不好了!多谢姜先生告知,不论真假到底是一丝念想,老夫如今就死,也能瞑目了!”
姜蒙方笑道:“大师父,您连李悃都说服不了,何必还说别人?据我所知,当年就是大师父要保存实力,四方走跳,李爷进京与秦爷联手,也是您老人家一力促成。如今您初心变了,我等却已鞍前马后,付出半世心血,更有秦助公英魂不远,岂是说退就退的?大师父,依学生愚见,您老人家只管安享晚年,早晚诵些佛经,超度既往英灵,别的事,就别搅乱了吧!”说毕哈哈大笑。
他这一番话无礼之极,却不追问李存忠家眷的事了,觉空顿觉心里一松,没生气,反倒点了点头,苦笑道:“先生说的是,如今是我心生后悔了。你们都没错,存忠也没有错,错只错在老夫,当年教错了他……”
略作思忖,又摇了摇头:“不对,我也没有什么错,当年老夫所作所为,只是从心而已,如今也是,呵!呵呵……”连笑了两声,仰首叹道:“匪上帝之不时,利势易焉!老夫一生不曾昧心行事,我有何错,又有何悔哉?!”
转向姜蒙方笑道:“现下老夫只有一事不明,请教先生,人人都有缘故,却不知姜先生坚心似铁,又是什么缘故?我看先生年纪,不过四十几岁,难道身上也背负血海深仇,重责大任,或者,先生是要做那陶朱姜尚、赵普一流人物么?”
姜蒙方仰头大笑,说道:“就是学生有此心,又有何妨?大丈夫生来一世,纵不能流芳千古,亦当遗臭万年!这等乱世,谁家往前追溯,没有一笔血泪帐?那郭威人人都说他好,干佑三年,汴京城抢掠三日,又有多少人托赖他家破人亡!我姜家祖上,本是老实本分百姓,就为不服劫掠,被杀的被杀,自尽的自尽,一夜之间,数十人口,只留我父一人劫后余生……敢问大师父,佛家不是讲众生平等么?难道只你皇家恩仇便是天大的事,别人的命,就不是命了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