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九回(上)
【冬暄寂寂芳心谁解】
蒋锦走后,云贞在房里坐了半晌。来见外公,坚白问蒋锦来有什么事。云贞知道外公关心的什么,便说:“承影最近没来信。素文说,他大约入秋去京复职。”
周坚白沉吟道:“蒋二将来必是要做官的,如今没了蒋含光,他成了家中长子,更不能违背他父亲的意愿。果真为了你做出不忠不孝的事,即便在一起,你又如何自处?”
云贞心下黯然:“是,其实这个结果,去石州之前我就想到了。只是事到眼前,心里还是禁不住难过…”
坚白叹息一声:“既已至此,顺其自然也罢,这都是人世间平常的,不必当成天大的事,你该做什么做什么,万不可自怨自艾,作茧自缚。我担心你,只因女子不比男子,遇到情感纠结,男子常有横心,女子却多优柔寡决。要知道,从这些无益的愁苦中走出来,也是需要大勇气的。”
云贞默然了一会儿,渐渐泪眼朦胧,擡头说道:“外公,道理贞儿明白,只是太难了,有时候由不得总要去想……”
坚白心疼地看了孙女一眼,慈和说道:“这也难免,但是有句话你要记住,不论什么难处,总有一天都会过去。现下你还是得做事情,把心专注在事上,得之于手,应之于心,就可以屏除思虑杂念。不做事时就用咱们道家的法子,观息内视,澄心静虑。”
云贞应道:“贞儿明白,只是做起来实在难,容我慢慢来吧。”
坚白笑道:“若说难,这件事原是天下最难的,人人知道做不到。若说简单,这件事又是最简单的,无非一片贞心而已。道经上说,‘多言数穷,不如守中。’何为中者?不偏不倚是为中,不前不后是为中,不疾不徐是为中,这里、现在、当下,是为中也!你只须一点一点做去,不能守住当下,至少守住此时,不能守住此时,至少守住此日,不想过去,不思未来,只专注手上的事,如此循序渐进,心就能静下来,心一旦平静下来,烦恼也就消散了。”
云贞想了想,面露微笑道:“那会儿在屋里,我想了很多,越想心里越乱。出来时看见桂枝浇花,溅起水珠儿打在绿叶上,阳光之何益?未来的事还没有来,又何必想它?天宽地阔,当下并没什么事发生,我不是好好的么?”
周坚白:“正是这个理,”爽然一笑道:“这便是了,‘夜里思谋千条路,明朝依旧卖豆腐!’”说毕祖孙俩都笑了起来。
周坚白道:“对了,有件事要与你商量,我记得桂枝和玉竹两个丫头,都与你同岁吧,也都不小了。”云贞:“是,这几天我也在想她俩的事,外公的意思怎么样?”
周坚白:“我的意思,虽是你现在一个人。可是她俩都大了,还是该寻个归处。新来这常兴,是个忠厚朴实的,你不在家这些天,我看玉竹像是对他有意。你问问,要果真是,俩人倒也般配,又不出这院子,岂不好?桂枝你也问问她,不行就外头寻一门亲事去,别留成了仇怨。”
云贞含笑应道:“玉竹的心思,我也有察觉,既这样我问问她,要是两厢情愿,早些把事办了。桂枝倒是不急,她想什么我心里有数。”
正说着,只听桂枝来报:“真源县陆大爷来了,在前厅,舅老爷陪着说话呢。”
坚白和云贞都走到前面来看,果然陆玄坐在厅上。都见了礼,吃茶说话。云贞问候几句就出来了,站在院子里,和玉竹一起看常兴陪湛儿玩耍。
又过几日,周太公亲自主张,把东边厢房腾出两间收拾了,给常兴做了两身新衣新帽,又给玉竹添了几件头面首饰、缎绢衣裳,给俩人成了亲。婚后两人情投意合,不消细说。那常兴死里逃生,不想竟有今日,感恩不尽,从此益发尽心尽力。云贞办完了这件事,便动身去凤栖山看望姨母去了。
花开几朵,各表一枝。前文表过了铭贞二人一年境况,再说陆青在太原城的情景。
去年入冬,陆青与曾建同在守军中做副将。军中统领乃是老将军莫连荀,守边十数年,身子骨不行了。孙沔早与他知会过,等他退了就由陆青接手职位。故此莫连荀指导陆青熟悉诸般军务,十分用心,看他渐渐上手,索性许多事让他代管,自己退到幕后享清闲。
那陆青天生武将性格,军旅事务做起来甚是顺手,还有曾建帮着,不过一个多月,就能应对自如了。每日升帐点卯,领兵操练,顾不上想别的,渐渐从灵儿过世的悲伤中缓解出来,只是脸上难得见一丝笑容。此外,他从孙沔和莫连荀那里学来的治军须严,担心自己年青,恐遭兵士轻慢,平时在营里也是拉着个脸不茍言笑,众人不知就里,都以为他天生性情冷峻,兵将们见了都怕他。
把从前玩乐的心也都收了,每逢休沐,或是与孙沔一处研讨兵书,或是和曾建、韩佐几个出去驰猎。那曾建仍是爱玩爱乐,张罗想和陆青往城里逛逛,吃花酒耍赌,陆青没心思:“要去你自己去吧,我懒得去。”
曾建只得罢了,有时提议往张铁匠的打铁铺子去,陆青倒是无可无不可,去了几回,和铁匠打铁说话,倒也轻松适意。自从中秋夜萧燕萍与陆青相认,张铁匠一家也都知道了:原来就是甥女的救命恩人,后来听说做了统领副将,亲近之余又增敬仰,相待愈发热络。
某日陆曾两人来铺子闲坐,看看天晚,铁匠留他俩吃饭,陆青也没推辞,吃完饭才走的。下次再来,买了一担酒食还礼……如此熟稔了,相处如同家人一般。
却说陆青仍在府衙这边居住。入冬后连下了几场雪,甚是寒冷,炭火份例不够,也要烧柴取暖。萧燕萍常给府衙后厨送柴,顺便到陆青住处望一眼,有时柴也不送厨下换钱,直接就放在他门外了。
陆青和曾建隔壁住着,一日萧燕萍来,赶上曾建在,燕萍跟他说了,把二人衣服拿家去浆洗缝补,过两天收拾得干净整齐送了回来。有一就有二,渐渐成了例。
陆青起初不好意思,说曾建:“麻烦人家做什么?你愿意,把你的衣服拿给她行了,别拿我的!”
曾建笑说道:“这是女人的活计,那些老军做的根本没法儿看!再说了,萧姑娘原是要给你洗衣服的,我是沾你的光,要说不用了,我说不行,得你跟她说。”
陆青拉着脸道:“我怎么说?是你答应的,当然你说!”
曾建笑嘻嘻道:“我可说不出口,姑娘家主动的,怎么好意思拒绝?再说你救过她的命,人家要还你的人情,就给个机会呗!不过洗几件衣服,你要过意不去,下回去铁匠家放几个钱就得了。”
陆青心想有理,便罢了。因他心里装着灵儿,别的女人看不入眼,再者那萧燕萍也不大说话,照面不过点个头,顶多叫一声“陆大哥”就走开,脸上连个笑也没有,更没什么亲密暧昧神情,她又常做男子的装束,常常陆青几乎忘了她是个女子……如此一来二去,都习惯了。